川普現象與川普政治
# 很早,我就想好好談川普。但是,因為種種原因耽擱下來。農曆年前,戴季全先生來作專訪,我覺得不吐不快。現在,我把季全整理的訪問稿重新改寫,為的是能更完整表達我對川普現象和川普政治的看法。#
自古以來,絕大多數時候的政治都是菁英政治;也就是說,由菁英掌握權力,行使統治,而平民則不管基於什麼原因,安於接受統治。
最早的統治菁英,就是世襲貴族。在中國,一直到公元前二0七年秦帝國崩解,世襲貴族的統治才告結束。劉邦以一個完完全全的平民身份,建立了漢帝國。這個史實,即使在最有歷史眼光的史學家司馬遷看來,也是不可思議,因而讚嘆不已。
秦帝國建立了龐大的官僚體制。一直到清代,兩千多年的歷代中國帝國都繼承了這種統治體制。所以,世襲貴族以後的中國政治菁英,就是龐大官僚體制的成員。我們可以稱之為專業政治菁英。
即使是現代西方的民主政治,也是菁英政治,而不是平民政治。英國國會下院的名稱叫做「平民院」。議員雖然出身平民,雖然定期由平民選舉,但是,他們所懷抱的價值意識,是菁英的,而不是一般平民的。也就是說,他們所想的和一般平民不一樣。
台灣的民主政治當然也一樣!
在歷史上,只有極少數時候,平民才會不接受菁英統治,才會自動自發起來造反。平民造反一定是因為忍無可忍,一定是強烈希望改變。所以,平民一旦造反,一定是代誌大條,一定是地動天搖。
劉邦當上皇帝,是中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平民造反的結果。
川普當選總統,其實也是平民造反的結果。
川普現象,就是平民造反的現象。
在登上政治權力的頂峰之前,川普和劉邦都是百分之百的政治素人,都沒有任何政治經歷和政治經驗。如果沒有平民造反的政治大環境,他們絕不可能「一步登天」!而他們能最終收穫平民造反的成果,也因為他們的平民背景,使他們比其他競爭者更能夠瞭解平民忍無可忍並強烈希望改變的是什麼。
把川普送上總統寶座的,是美國白人平民的造反。最能說明這個現象的,是川普在共和黨初選過程中,一路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擊敗了包括四位現任聯邦參議員、三位現任州長以及一位布希家族成員在內的十多位強勁對手。
川普在初選總共贏得了一千四百多萬張選票。第二高票的克魯茲參議員得了七百八十多萬張。原先最被看好的前佛羅里達州長小布希很早就因為選情低迷而棄選。他總共只得了二十八萬多張選票。
共和黨基本上是白人政黨,會在初選出來投票的,更絕大多數是白人。以反華府政治權貴作為競選主題的川普,儘管許多共和黨知名領袖公開反對他,卻越選越旺。白人平民蜂湧出來,其中有許許多多是過去不投票以及支持民主黨的。這就是為什麼在傳統民主黨的大本營,川普反而贏得更多。
在民主黨擁有絕對優勢的東西海岸各州,川普都以壓倒性的票數擊敗他的初選對手。在東海岸的紐約州,他獲得59%的選票;在紐澤西州,他獲得80%的選票。在西海岸的加州和華盛頓州,他的得票都是75%。
在初選的全國得票總數,他比2012年共和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隆尼多了接近四百萬。在大選,根據一項研究,有百方之十的歐巴馬2012年支持者,倒戈支持川普。這是六百多萬票!合理的推測,絕大多數是白人平民。
白人平民的造反,幫川普在大選不僅鞏固了共和黨南方堡壘,更幾乎席捲整個中西部。以白人藍領工人組成的大工會,過去一直是柯林頓家族的鐵衛部隊,也在這次大選潰散。
白人平民忍無可忍的,是長期失業,是走向沒落,是外來移民。川普激情的保護主義和族群主義論述,像是在白人平民的怒火上潑灑汽油。於是,一場讓世人目眩神迷的二十一世紀平民造反,就在當代羅馬帝國的歷史舞台轟轟烈烈上演。
川普的競選主張,簡單說,就是反對美國政治菁英支持的由美國創建和主導的當前全球政經秩序,要把美國帶回回不去的過去。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美國積極推動以美元作為國際貨幣為核心的全球自由貿易體制。這個體制加上以後逐漸發展的以多邊協議為核心的全球管理機制,就形成了當前的全球政經秩序。美國作為這個秩序的推動者和守護者,是美國對人類文明所作的偉大貢獻。美國當然付出重大犧牲,但也獲得重大利益。
美國所獲得的最大利益,就是享有印鈔票購買全球商品的特權。而美國所付出的犧牲,就是川普贏得廣大迴響的民怨:工廠外移、工人失業、大量外來移民、以及不公平的共同防衛負擔。
全球自由市場帶給全人類更大的財富和更多的工作:這是毫無疑問的。其中很大一部分財富最後還是成為華爾街透過操控全球金融產業所獲得的盈利。全球自由市場也讓相對落後國家生產的廉價產品充斥美國消費市場,讓美國能夠維持超過半個世紀的穩定物價。現在,在紐約第五大道的梅西百貨公司,可以買到遠比台北的大百貨公司便宜的名牌衣物;在第五大道的著名餐廳,也可以吃到比台北的高級餐廳便宜得多的中餐和晚餐。
所以,即使對白人平民來說,川普傳播的也只是懷舊情懷,而不是未來福音。因為他所提出的具體政策,其實都不可能解決他所指出的具體問題。
越來越強而有力的全球市場機制,加上越來越機器人化的工業生產程序,只會讓先進工業國家的失業問題越來越嚴重。保護主義並不足以讓出走的工廠搬回來。即使搬回來,也不會創造太多就業機會。何況,如果各國競相採取保護主義,這將是一場難以想像的二十一世紀人類大災難。
話雖如此,我們其實大可不必擔心會發生這種大災難!
當前的全球政經秩序,正是過去七十年許許多多曾經認真反思這種大災難的全球政經菁英的集體智慧和心力的結晶。它絕不脆弱!即使富強如美國,權勢如川普,也絕不可能把它打破!川普不領導,美國不領導,自然會有其他領袖和其他國家起而代之。習近平在瑞士世界經濟論壇的談話,正表達了這種遠見和抱負!
執政的川普,明顯有意把他的競選訴求落實成為國家政策,但是,能走多遠,是個大問號。
美國的民主政治,畢竟是非常成熟的菁英體制。制衡總統的,除了憲法上的立法權和司法權以及事實上的政黨、媒體和民意,還有行政權內部的行政菁英。
川普對回教七國的移民禁令,在被法院封殺之前,就有千名現職外交官員透過內部管道聯名上書勸諫。比文官系統更大的行政制衡還會來自川普自己任命的強勢內閣。國務卿提勒森是石油鉅子,財政部長努欽是華爾街大亨,國防部長馬提斯和國安顧問麥瑪斯特則是傑出的將領和戰略家:他們都是美國社會的頂尖菁英,不是川普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跟班和隨從。他們都不可能反對美國的菁英政治體制,也都不可能支持美國從現在的全球領導地位退卻。
全球化產生的問題,只能以更大的全球化解決。全球經濟發展到現在這個階段,問題在消費,不在生產。打擊相對落後國家的生產力,只會削弱這些國家的購買力,當然對全球經濟不利;即使對美國,也只是損人不利己。
各國政府現在應該做的,是依據本身的經濟情勢,盡力提振消費。就美國而言,就是實施像西歐和北歐一樣的完整的社會福利。
歐洲的社會福利保障每一個人,包括失業者,都可以過有尊嚴的生活,而不只是生存底線的生活。這其實就是保障每一個人可以有一定水準的消費能力。由社會福利形成的內需經濟,是歐洲國家最重要的基礎建設。
美國的平均國民所得,遠遠高過所有歐洲大國,沒有任何理由歐洲能,而美國不能。美國所以不能的原因,正是桑德斯參議員在民主黨總統初選所指出的,「百分之一的高所得者擁有的財富,相當於其他百分之九十九人口所有的總和。」
不解決這個問題,美國的平民造反必定無休無止!
同樣道理,美國的移民問題也不可能只靠美國政府的單邊作為有效處理。
如果沒有北美自由貿易協議,美國的墨西哥非法移民,一定比現在多得多。
如果沒有墨西哥政府的積極配合,美墨邊界長城只會是作用有限的脆弱防線。
只有更強而有力的全球治理以及更廣泛更緊密的全球合作,才能根本解決困擾美國和歐洲的移民和難民問題;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終止源源不絕製造難民的中東和非洲的長年戰亂。
也只有更強而有力的全球治理以及更廣泛更緊密的全球合作,才能根本解決威脅全球的恐怖主義、毒品氾濫、以及貧富不均等等問題。
只要美國不放棄領導,只要美國不走回單邊主義,當前的全球政經秩序就有機會強化到足以掃除橫亙在它前進道路上的所有障礙。
當前的全球生產正逐步接近恩格斯當年所預見的資本主義發展的最高階段。在這個階段,人人都可以不需工作,因為工作都由機器代做;人人都可以各取所需,因為物資豐富到足夠滿足所有人的需求。這應該成為創造全人類共同幸福的條件,而不應成為導致全人類互相傷害的禍源。
在這個階段最後到達之前,全球生產過剩是必然的,產業先進國家的高失業率也是必然的。解決之道,不是走回各自優先的經濟民族主義,而是走向完全開放的全球自由市場。
長期以來,悲觀主義一直主導經濟思想。三百年前,人們認為糧食增產是算術級數,而人口成長是幾何級數;所以,人類最終不能免於飢饉。五十年前,人們認為石油會在五十年內用盡。既然天然資源是有限的,所以,不可能無限生產,當然也就不可能無限消費。
人類的經驗已經證明這種悲觀想法是不足為憑的。石油越用越多,但也越產越越多,而且新的備用能源早已蓄勢待發。糧食增產也可不受耕地面積和自然天候的限制。至於礦物,更滿宇宙都是。
既然知道天然資源不是那麼有限,今天的人類沒有理由不能共同勇敢奔向「高生產高消費」的未來美好世界。
美國現有的財富,足以讓失業者不需工作還享有相當水準的消費。當前的美國需要的,不是重新啟動舊有的生產機器,而是開始啟動全新的分配機制。
菁英政治體制內的平民造反,註定充滿矛盾。川普政治正是如此!在當今的世界,美國優先和美國領導是互相矛盾的;大幅度減稅加上大幅度支出的財政政策,也和對前朝政府大幅度增高國債的嚴厲指責互相矛盾。
因為矛盾,所以難測。川普是不可測的,未來四年的美國也是不可測的,但是,奔向未來美好世界的全球洪流卻可以確定是擋不住的。川普就像是飛落在這道洪流中央的天外隕石,勢必激起洶湧險峻的千層巨浪!